【随笔】仁者寿:105岁的杨绛先生
时间:2016-06-03 来源:浙江职成教网

没人因为我称杨绛为先生,说我牡牝不分吧。九方皋相马只在乎其可千里,灵山仰佛亦唯拜真经。伟人是不分性别的。后生可畏,先生德隆。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,就像我们称中华文化的集大成者孔丘为夫子或圣人,先生,也算是我对杨绛先生的一份崇敬吧。

2016年5月25日,文学家、翻译家著名的杨绛先生真的走了。“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,城外的人想冲进去。”善良的她慈悲为怀,关爱和守护着这个芸芸有众生的人世界,整整105个春秋,她是那棵浓荫匝地的大树。时光迟缓,你看她清丽斯文的衣衫之上,一抹从民国出发的温和光照,像渔歌晚唱,或像一茎春兰,素雅高贵,泛着暖意,敞亮着我们的天空。渐行渐远渐无书,当一棵大树挪离了大家熟悉的地方,惆怅和惋惜早弥漫于我们的心田,天在下雨。一个时代就这样静而必然地拉幕辞谢。静是最诗化的意境。心湖如镜,一串涟漪从此向彼,渐渐消歇,回归的是万古如夜的逸静——平静,宁静,也无风雨也无晴。

105岁,很长很长,杨绛先生睿智大勇,诗情哲理地走着。“智者不惑,仁者不忧,勇者不惧。”一场爱的甘霖洋洋洒洒。仁者寿。

神情仿佛,我看见了那个知书达理又活泼可爱的女孩。杨绛本名杨季康,小名阿季,1911年7月17日出生于一个书香门第之家。杨绛是家里的老四,最最矮小,也最得其父亲钟爱,“猫以矮脚短身者为良”。杨绛的父亲有午睡的习惯。“其实我喜欢有人陪陪,只是别出声。”小天使般的杨绛默默陪侍在侧,她拿了一本书,坐在父亲房里,大气不出,静静地翻,遇到要上厕所,或拿什么东西,也是如小猫行地,寂然无声。冬天了,小杨绛悄悄把脚伸在父亲将穿的鞋子里取暖,这不是《二十四孝》里走出的温席黄香吗?生活可以平淡无奇,教养却是一个家族深入骨髓的贵族精神。教养也是一种自律。六岁的杨绛在北京女师大附属小学读书。一天中午,小学生们正在用餐,适逢一批客人进来参观,主陪的是女高师的“学监”,杨绛的三姑母杨荫榆。贵客驾临,小学生们埋头吃饭,鸦雀无声。杨绛背对着门,没看清形势,她吃得吧嗒吧嗒,面前掉了不少饭粒。三姑母见状,疾步走到她的跟前,附耳说了一句悄悄话,杨绛省悟,赶紧把饭粒捡起放进嘴里。旁边的小朋友看了,也照她的样子办。小阿季在父亲的引导下开始迷恋书里的世界,中英文的都拿来啃,读书迅速成为她最大的爱好。一次父亲问她:“阿季,三天不让你看书,你怎么样?” 她说:“不好过。”“一星期不让你看呢?”她答:“一星期都白活了。”说完父女会心对视。但小阿季绝不是那种刻板犯傻的孩子,从小学习好,但也个性顽皮,一位姓马的老师上课时讲“白马非马”的典故,她调皮地回说:“不通不通,假如我说,‘马先生,非人也’,行吗?”闹得同学一片哄笑。渗透在杨绛作品中的智慧幽默由此可见一斑。

杨绛是浪漫的,浪漫者大抵直率天真,敢爱敢恨,即真性情者。1932年春天,杨绛与钱钟书初见。杨绛眼中,钱锺书身着青布大褂,脚踏毛底布鞋,戴一副老式眼镜,眉宇间“蔚然而深秀”。两人不过匆匆一见,甚至没说一句话,但当下彼此难忘,像是佛祖早就安排的善缘。后来钱钟书与杨绛约会。见面的第一句话便是:“我没有订婚。”杨绛则答:“我也没有男朋友。”从此他们鸿雁往来,“越写越勤,一天一封”,直至杨绛觉出:“他放假就回家了。(我)难受了好多时。冷静下来,觉得不好,这是fall in love(坠入爱河)了。” 钱锺书与杨绛结婚后,杨绛中断清华学业,陪钱锺书出洋游学,她甘做“灶下婢”,“卷袖围裙为口忙,朝朝洗手作羹汤”。做饭制衣,翻墙爬窗,她揽下了生活里的一切杂事。在中国式家庭,最糟糕的可能便是婆媳关系,但钱钟书的母亲这样感慨自己的儿媳,“笔杆摇得,锅铲握得,在家什么粗活都干,真是上得厅堂,下得厨房,入水能游,出水能跳,锺书痴人痴福。”尤为感人的是,杨绛病重的公公问婆婆:“我死后,你跟谁过?”杨绛的婆婆想都没想:“跟季康过。” 1946年钱钟书在短篇小说集《人·兽·鬼》自留的样书上,为妻子写下这样的情话:“赠予杨季康,绝无仅有的结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:妻子、情人、朋友。”杨绛曾把英国作家所概括的最理想婚姻念给钱钟书听,“我见到她之前,从未想到要结婚,我娶了她几十年,从未后悔娶她,也未想过要娶别的女人。”钱钟书当即回说,“我和他一样”,杨绛答,“我也一样。”

百无一用是书生。在许多人的字典里,读书人常被描得黑不溜秋,手不能提,肩不能挑,更在于缺乏担当精神。我们不必说杨绛先生的翻译、创作著作等身,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。在杨绛的家里,她像一只梁下吐酺的母燕,倾力经营和维护着自己的窠巢。钱钟书常会闯些小祸,不时愁兮兮地告诉杨绛,生命打翻墨水瓶,脏了房东的桌布;台灯弄坏了;门关不上了,门轴两头的球掉了一个……杨绛总是回答:“不要紧。”果然,杨绛回到家,把桌布洗得干干净净,台灯、门轴也一一修好。文革之初,有人写钱先生的大字报,杨绛就在这张大字报的边上糊了张小字报,逐条澄清事实。当时在外国文学研究所开批斗会,走资派们都低着头不敢吭声。只有杨绛,别人揭发批斗钱先生,她迅速起身为钱先生辩护,和别人争得面红耳赤。当时甚至跺着脚,就是不服,执着地澄清:“你们说的不是事实。”在别人眼中,杨绛“真的如同母狮,难以想象看起来那么柔弱的女子居然可以这么刚强。” 1994年,钱钟书和女儿钱瑗分别住院,两家医院相隔大半个北京城,已经八十多岁的杨绛来回奔波。已病到只能靠鼻饲的钱钟书,不适宜吃医院提供的匀浆,杨绛就亲自炖汤做菜,剔出鸡胸肉的每一根筋,鱼肉则不留一根小刺。

“锺书病中,我只求比他多活一年。照顾人,男不如女。我尽力保养自己,争求‘夫在先,妻在后’,错了次序就糟糕了。”1997年,被杨绛称为“我平生唯一杰作”的爱女钱瑗去世。
一年后,钱钟书临终,一眼未合好,杨绛附他耳边说:“你放心,有我呐!”内心之沉稳和强大,令人肃然起敬。“锺书逃走了,我也想逃走,但是逃到哪里去呢?我压根儿不能逃,得留在人世间,打扫现场,尽我应尽的责任。”

回顾杨先生生活的年代,大至钟鼎神器,小到草芥针钩,争权争势,争富争贵,争名争利,不一而足。民国时期连绵不断的战争,新中国建立后的阶级斗争,改革开放后的名利之争。时时处处,都折射着争斗的痕迹。争,也成为许多人的哲学态度。但杨先生不食人间烟火,她借翻译英国诗人兰德那首著名的诗,写下了自己无声的心语:“我和谁都不争、和谁争我都不屑;我爱大自然,其次就是艺术; 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;火萎了,我也准备走了。”最让她怜悯和叹息的,是那些不知为谁辛苦为谁甜的匆匆过客。 文革十年,“牛鬼神蛇”的杨绛被剃了“阴阳头”,还被分配去清洗厕所。但她清除污垢秽气,使女厕焕然一新,然后则掏书来看。后来年近六十的杨绛又被下放种菜。杨绛一边看管菜园,一边坐在小马扎上,就着膝盖看书写东西。杨绛的同伴这样回忆,“你看不出她忧郁或悲愤,总是笑嘻嘻的,说‘文革’对我最大的教育就是与群众打成一片。’”也是在这苦难的十年,钱锺书先生写出了传世之作《管锥篇》,杨绛先生则译著了八卷本的《堂吉诃德》,并获得西班牙国王颁发“智慧国王阿方索十世十字勋章”。

1981年,杨绛出版了《干校六记》,在国内外引起极大反响。写于1980年的长篇小说《洗澡》施蛰存先生誉其为“半部《红楼梦》加上半部《儒林外史》”。2003年,杨先生出版的《我们仨》,这本书写尽了她对丈夫和女儿最深切绵长的怀念,感动了无数中国人。时隔4年,96岁高龄的杨绛又推出散文集《走到人生边上》,探讨人生的价值和灵魂的去向,被评论家称赞:“九十六岁的文字,竟具有初生婴儿的纯真和美丽。”

2003年起,杨绛先后整理出版了钱钟书的3卷《容安馆札记》,178册外文笔记,20卷的《钱锺书手稿集·中文笔记》。 

杨绛是安宁与淡泊的。她有篇散文名为《隐身衣》,文中直抒她和钱锺书最想要的“仙家法宝”莫过于“隐身衣”,隐于世事喧哗之外,陶陶然专心治学。生活中的她的确几近“隐身”,低调至极,几乎婉拒一切媒体的来访。

钱钟书去世后,杨绛以全家三人的名义,将高达八百多万元的稿费和版税全部捐赠给母校清华大学,设立了“好读书”奖学金。九十岁寿辰时,她专门躲进清华大学招待所住了几日避寿。

如果她也争,她只与自己争,吃草,挤更多的牛奶。否则,她不争,决不。
我和谁都不争、和谁争我都不屑,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。

火萎了,我也准备走了!

仁者寿!

“这位可敬可爱的老人,我分明看见她在细心地为她的灵魂清点行囊,为了让这颗灵魂带着全部最宝贵的收获平静地上路”。

愿先生一路走好!在那边,再重续《我们仨》的前缘,纤尘不染,一碧千里。(竺时焕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