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个绣娘心里都有一朵花
时间:2017-03-14 来源:中国青年报


赛装节这天,姑娘们都要穿上自己缝制的最美的服装。张文凌/摄

  李如秀的摊位前,总是挤满了人,她挂出来的那些彝族服饰,在高原强烈的阳光下,显得越发艳丽。看的人爱不释手,李如秀不断地叫道:“不卖不卖,这些都是我的收藏品。我是来宣传我们直苴刺绣的。”

  2月11日,偏僻的彝族小山村直苴突然涌进许多人,参加有1351年历史的彝族赛装节。山坡上,坐满了四乡八寨的乡亲,他们穿着自己缝制的满身绣花的彝装,头上戴着有玫红色毛线球的鸡冠帽,一眼望去,像马缨花开满了山。

  赛装节这天,直苴村委会门口较平坦的一片空地上,临时搭建了一条专卖彝绣的小街。李如秀有4个摊位,展示着她收藏了20年的彝族服饰。“我收藏了4000多套,这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。”

  在云南楚雄彝族自治州,很多彝家姑娘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妈妈学刺绣,女孩出嫁时穿的新娘装大多是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。

  位于永仁县的直苴,一年一度的赛装节远近闻名,在这个古老的“乡村T台”上,彝家人用歌、舞、乐、绣来赛美。李如秀的妈妈是一名传统刺绣能手,母亲和父亲都是州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,从小生活在直苴的李如秀渐渐成了会唱会跳会绣花的好手,平绣、十字绣、扣绣、滚绣、扣边绣,她能够熟练使用各种彝族刺绣方法,精美的作品不断在省州县获奖,她由此获得了楚雄州“十大刺绣女能手”称号,并被县委、县政府授予科技进步先进个人。

  李如秀收藏彝族服装是从1978年开始的。那年春节,李如秀在亲戚家发现一条没有裆的裤子,传了12代人,这让她感到很惊奇,因为直苴人去世后,都要把用过的穿过的东西烧掉。于是,她想方设法把它买了下来。

  从此,她一发不可收。

  收藏几乎花光了她所有的积蓄。至今,她的本子上还记着她向别人借的钱:欠武定县猫街镇毕洪莲1万元,李仙芝5100元,欠禄丰县普学芝1200元……她还向别人借过2万多元收藏了一套贵州彝族服饰。

  收藏的东西都放在家里的卧室内,老旧的衣物散发出的味道,影响了他们夫妇的身体,现在她和丈夫都没有了嗅觉。

  渐渐地,她的收藏引起了人们的关注,常常有人来参观。她家小,无法展示,她便去找一个地方,出钱请小工把它们搬出去,等参观完又让小工把它们搬回家堆起来。

  “说起这些事,我也很苦恼。”李如秀说,丈夫和女儿都无法理解她的行为,为此家里常常争吵,她一次一次对自己说“不收了,不收了”,但每次看见不同的绣品,又忍不住收了回来。

  楚雄彝族服饰有数百种不同样式。彝绣满身是花,用色大胆夸张、针脚细密,李如秀收藏的,从设计、配色到刺绣,没有一件重复。

  上世纪90年代的一段时间里,绣花的人越来越少,绣出来的东西又卖不出去,李如秀觉得那段时间“最艰苦”。李如秀开的民族服装店,曾经一年都没有收入。

  1992年,为了参加州庆,永仁县政府让她编排一个100人的方队,她从直苴村请来26个绣娘,在县政府三楼的一间会议室里绣了100个人的服装,每人得到了300多元的报酬,所有的人都高兴极了。李如秀以为有了商机,又让绣娘们做了100个旅游包,让一个老板代卖,结果卖了3年一个都没有卖出去。

  “那几年几乎没有人绣花,没有手工制作服装,彝绣好像要失传似的。”一说起当年一个人背着大包小包到处求人买彝绣,李如秀心里就酸酸的。她曾经背了10套直苴彝族女装让州博物馆代卖,10年后又被全部退了回来。

  那几年,李如秀不放弃一切机会,只要有相关专家和领导干部来参观,她就不停地介绍直苴的彝绣和延续了千年的赛装节。终于在2004年,永仁县妇联在直苴村成立了第一个彝族刺绣协会。

  就在这一年,楚雄州委、州政府开始对彝族刺绣产业进行扶持,通过评选刺绣能手、培训绣女、组建协会、扶持刺绣大户、扩大刺绣产品宣传等,推动彝绣的发展。

  作为永仁县刺绣协会的会长,李如秀感到培养后人的责任重大。她先后带了12个女徒弟,都成了刺绣带头人。特别是直苴绣花,“只要有人卖,我都收。我要培养鼓励她们”。

  一个在外打工的女孩李晓丽卖了几个小手机包给她,她从中看出了李晓丽的潜质,于是打了个出租车,买了点礼物来到李晓丽家,劝她不要出去打工了,好好在家刺绣。

  为了鼓励她,李如秀把李晓丽和她妈妈绣的东西全部买了下来。李晓丽没有资金,李如秀就借钱给她。经过几年的培养,20多岁的李晓丽成了彝绣名人中最年轻的绣花带头人,在村里建立了工作室,得到了政府的扶持资金,带着村民一起绣花。而她不知道,当年李如秀从她手上买下的绣品,到现在还有一部分在绣店里没卖出去。

  和李如秀一样,从深山彝寨里走出来的金永淑,也是一个对彝绣爱得痴狂的女人。

  金永淑的“彝家公社”,是一家专门销售彝族刺绣品的公司,她向客户提供的精致而美艳的彝族刺绣品,都出自她自己从山寨里找来的彝族绣娘之手。

  为了寻找这些绣娘,金永淑吃了不少苦。有时,她克服了爬大山、被狗咬、天气差等困难,好不容易到了村里,却发现村民不会讲汉话也听不懂汉话;即便讲彝话还是听不懂,因为一个地方的彝话与另一个地方的不一样。

  走进山寨里,她才意识到,寻找绣娘非常不易。彝族妇女平日里都以做农活为主,闲暇时才聚在一起做针线活,而最难的是,她们绣的每一件绣品都是给自己或者亲人绣制的,一针一线都有她们的感情,若要出售,她们有许多不舍。

  在一个远近闻名的彝族绣娘家里,金永淑见到一件精美绝伦的绣品,她欲高价买下,但绣娘却不卖。金永淑爱不释手地将绣品拿在手中久久欣赏,绣娘看出了她对彝绣的真心喜爱,才告诉她,这本是她和恋人的定情物,当她深情地绣好时,她爱着的男人却因病去世了,这件刺绣品成了她的唯一念想。

  绣娘的诉说让金永淑怦然心动,“每一件绣品都不只是一个物件,里面融入了她们的情和爱、泪和笑。”

  几经周折,几番找寻,她终于在多个彝族村寨选定了一批绣娘。她常常住到绣娘家里,向她们学习刺绣技巧,也与她们培养感情,虽然这是一种公司加农户的模式,但在金永淑看来,“绣娘不仅是合作伙伴,也是姐妹”。在政府的支持下,公司越做越强,成为楚雄州彝族刺绣经营大户,营业额逐渐超过300万元,产品还到意大利米兰及印度孟买参展,绣品最高卖过8.6万元。与她合作的绣娘,从最初的10多人到现在的4000多人,绣娘的收入每月能达2000元。

  据不完全统计,如今,楚雄州有绣娘近13万人,她们中有2.7万多人是企业中相对固定的刺绣绣女,其余的是零星加工散户。每月稳定的收入,让绣娘们可以一边挣钱,一边做农活儿照顾家。

  第一次来楚雄州大姚县咪依噜民族服饰制品公司学习刺绣,殷梅(化名)被眼前那些坐在矮凳上飞针走线的女人迷住了。“她们年龄和我相仿,可双手那么灵巧有力,笑容那么美丽灿烂,我才意识到,作为一个女人,我有多失败。”殷梅说,做了绣娘,她才明白为什么过去丈夫不愿带她出门,儿子不愿让同学看见她,“都因为自己懒散、不修边幅,让他们觉得没面子”。

  与绣娘们在一起的日子,殷梅渐渐被她们熏陶和感染。她不仅学会了刺绣,还学会了设计图案。“其实这些图案早就在我心里,五颜六色的丝线打开了我的心门,开阔了我的视野”。

  殷梅开始装扮自己,也开始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。她的绣品让丈夫和儿子感到骄傲。“彝绣让我懂得什么是美,让我觉得自己并不平庸。”

  “每个绣娘心里都有一朵花,每个绣娘都是一个设计师。”李如秀说,2015年楚雄州的彝族刺绣产业总产值超亿元,“不管市场有多大,我都反对机绣。只有手绣出来的绣品,才有灵魂”。

  不是每个人都如此了解彝绣。

  “我初次见到彝绣时,竟被那些饱和度极高的配色吓到,觉得它们土气和俗艳。”国际名模、服装设计师马艳丽毫不掩饰她最初对彝绣的感受,直到她后来去彝寨住了一段时间后,她发现,彝绣不是为了展览或售卖,而是彝家人所必需的生活用品,即使花色繁琐,它也很纯粹。所以,那些古老的绣片,即使被时光浸染,仍散发着诱人的光泽,这种高水平的刺绣技艺正是她要的东西。

  2016年2月,马艳丽参加了直苴彝族赛装节,她从花团锦簇的彝绣中找到了灵感。同年10月下旬,由北京马艳丽高级时装公司设计制作的、以彝绣文化为主题的50套高级定制时装,出现在2016·秋(北京)中国国际时装周上。直苴人带着他们的彝族服装惊艳亮相,赢得满堂喝彩。

  虽然彝绣的社会知名度越来越高,可李如秀的心里仍然有一分失落和孤独。“一代、二代的绣娘成了绣花带头人,那么新的一代呢,她们还愿意绣花吗?”(张文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