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2年的夏天，我成为一艘老旧集装箱船上的甲板实习生，肩扛一只大箱子，装着满满的航海教材，在横滨上船，目的港美国长滩。船出浦贺水道，最后望见野岛崎灯塔的陆地一角，驶入无边无际的北太平洋。整整十几天，看不到除了本船之外的固定物件， 除了天空就是海水。但我没有一丝恐惧，我知道我们的船正准确地航行在去美国的航路上。这是一艘比我年龄还大的船，去过世界上很多港口，它也必将把我安全地带往新大陆。那时候还没有GPS，我们依靠一台卫星导航仪，每隔几小时获得一个卫星船位，然后根据推算船位航行，稳稳当当地地驶入了圣芭芭拉水道。

500年前，一个叫克里斯托夫·哥伦布的热那亚人，率领一支小型船队登上美洲另一侧的陆地，从此风起云涌，航海成为那个时代最耀眼的职业。

曾经，在苍茫的大海上，求得一个准确的船位，是无数航海家孜孜以求的梦想。他们沿着海岸航行，不敢驶往海洋深处，因为传说远方是飞流直下的万丈峭壁。他们靠着对景图仔细辨认山形岛影，唯恐驶入陌生的水域，导致归途难寻。他们在认知上就是唯心的。

一部叫《经度》的电影，可以带我们侧面了解航海史上定位的艰难。一位匠人，历尽千辛万苦，发明了一座高精密度的天文钟，航海者得以在纬度之后精确地测得经度。是的，经度！由于地球运转的规律，航海者较早获得了求取纬度的方法，而测取经度的理论与方法要比之困难得多。1837年，美国船长萨姆纳发现天文船位线，通过测取两条交叉船位线而同时求得纬度与经度，从此开始精确的远洋航行。

我在船上遇到过一位潮人小弟，他晃着腕上之物说，我这不是手表，是计时器，CHRONOMETER。这块昂贵的金属构件，确有他所炫耀的航海功能，比如时区转换、月相显示，但我知道他不会使用这块计时器来天文定位。

天文定位主要通过测得某一时点某一天体的高度，通过复杂的三角函数计算，来求得一条船位线。在白天可以间隔两三个小时求得两条太阳高度船位线，延时相交而得到一个船位，而在夜间则可连续测得三颗不同方位、亮度较高的星体而求得三条相交的船位线。测太阳容易，而测星仅限于日出前、日没后的晨昏朦影期间，要在六分仪镜框中找出水天线上的星体，非常困难。深夜里的璀璨星空，因为无法看清水天线来测取高度，已经不具精确定位的价值。六分仪与天文钟的精密程度，决定了船位的准确程度。如果你的天文船位与GPS相差了两海里，那就是航海达人了。连续数日阴雨，星辰莫辨，航海者就只能焦虑地依靠推算船位航行。

二十世纪后半叶，电子航海技术出现，定位不再是一门技术活。技术以加速度发展，推翻着人们以往对航海的理解。现在，一台小小的GPS，甚至DGPS，把船位精确到海里小数点后四位数，即使是在港内，也让人觉得根本没必要如此精确。这台小小的仪器，可以带你穿越大海大洋，带你避开浅滩暗礁，把你引领到世界上任何一个你想去的角落。航海失去它原本具有的风险、冒险、危险的意味，不再必须为男子汉的力量所掌握。定位仅仅意味着抄取一个机器显示的坐标再用圆规画在海图上。航海成为一项流程化的工业操作，枯燥、死板，乐趣全无。所以这也是一个英雄速成的时代，任何一个勇敢的跨界者，未经专业、刻苦的训练，只要有了一艘或大或小的船，就可以成为一名所谓的航海家。

但是，无论你是航海达人，还是刚上船的懵懂实习生，我建议你的驾驶台储物柜里有一套附带使用讲解的航海表册，有一台精巧的六分仪，有一只时常调校的天文钟。这些最朴素的工具，也是我们最坚固的保障，带我们寻找最真实的位置。不忘初心，方得职业生涯的始终。

在海上每一个晴朗的夜晚，我喜欢走出驾驶台，领略灿烂星空的无穷魅力。我最钟爱形状端庄的猎户座。它辨识容易，高悬在赤道上方，无视这个孤独星球上的阴晴圆缺与风霜雨露，亘古不变，每天在约定的时间从东方升起，从头顶转过，又从西方落下。长时间仰视这些宁静、深邃的星座，斗转星移，回望过去，我约略知道自己的位置所在。（蔡学康）